画中人

二舅是我家亲戚中的怪人。

二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，才华横溢，生活中却笨手笨脚。传说二舅年轻时英俊潇洒，现实中的他却普普通通，甚至有些邋遢。我见到二舅时他已经老了。

二舅一生未娶，即便是亲友聚会也难得见到他的身影。也许我与二舅有缘，毕业后我留在了城市，暂且寄居在姥姥留下的老房子里。这样，我就经常有机会与住在后院的二舅打交道了。

那年冬天，二舅滑倒摔坏了股骨头。我先是背他回屋，后来又送他去医院，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改变。二舅出院后经常叫我陪他喝酒，他酒量不大，但酒瘾很大。

我陪二舅“喝两口”的时候，他会讲一些陈年旧事，比如早年在县城的博物馆整理文物，他教过谁鉴定文物，谁还拜他为师。他说的那人可是个了不起的大名人，如今已成大师，风光多年，而二舅却默默无闻。我当然不能驳他的面子，说他吹牛。二舅很聪明，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怀疑，主动回答：“你认为二舅在吹牛吗？二舅说的都是实话，有据为证。”说着他从覆满灰尘的书堆里翻找起一封信。二舅说那封信是大师写给自己的，里面涉及请教和致谢的内容。可惜，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。对此，我半信半疑。

一次酒后，二舅说了一件更超乎我想象的事情。他说他有儿子，并且，有三个儿子。二舅还说孩子的母亲是唐朝公主，绝对的大美女！我顿时目瞪口呆。二舅说：“你认为二舅在吹牛吗？二舅说的都是实话，有据为证。”

等了好一会儿，我问：“凭据呢？”二舅说：“在博物馆呢。”

二舅说他年轻时在县城那家博物馆里修复珍藏的字画，吃住都在那个泛着霉味的大房子里。有时忙起来昏天黑地，不知白天何时遁去，也不知黑夜何时降临。有一天，画里那位公主突然现身，对他痴痴地笑。他不知道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中，反正情不自禁，频繁地和公主会面，并定期幽会。他们吟诗作画、琴瑟和鸣；他们月下对饮，红烛帷幔。

他们整整幽会了十年。

后来，二舅被下放到北大荒，在北大荒一待就是十二年。二舅返回家乡时已经双鬓满霜，步伐老迈。一次参加文物鉴定，二舅见到了那幅唐末仕女图，他惊讶得张大了嘴，以为那幅画被人“偷梁换柱”了。因为那幅画中公主的束发样式改变了，原来是未婚的“双环垂髻”，现在是已婚的“云朵髻”。关键公主的膝下还有三个玩得正欢的孩子，都是男孩的装束。

二舅说他对那幅画做了全面鉴定，可以肯定画是真的，可画里的变化怎么解释呢？二舅苦思冥想，联想到当年他与公主的幽会，再端详起那几个小儿，怎么看都觉得像自己……

我想二舅一定是醉了，沉浸在他的幻想之中，或许他的幻想早在修复字画时就已经产生了。

二舅是五年前的冬至去世的，那件事随着他的离世也淡出了我的记忆。春天，我陪导师到二舅工作过的博物馆搜集资料。突然我想起了二舅，对二舅曾经说过的仕女图也格外留意。

看到那幅仕女图时，我目瞪口呆——那幅唐末仕女图中的确有三个孩子，公主的装束与二舅曾经描述的一模一样。我的第一反应是，既然叫《仕女图》就不应该有孩子。后来我煞费苦心，几乎查阅了涉及那幅古画的所有资料，但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能证明那幅画里有孩子。

当然，我也这样想过，画中人物的改变会不会是二舅修复原作时补画上去的？然而关于这一点，我至今没有任何证据。